Le Monde Diplomatique, March 2010
巴勒斯坦的過去記憶
巴勒斯坦已在電影中(Palestine already exists on film)
過去10年以來,一波巴勒斯坦電影人的新浪潮已經在銀幕上建構起了一種特別的國家(民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相比于早期描繪巴勒斯坦人的生活和故事的電影,這股浪潮更加直接地指向政治。
作者:Sabah Haider
當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the second intifada)(開始于2000年九月)仍然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占領區席卷蔓延的時候,拿撒勒(Nazareth)出生的電影人Elia Suleiman的電影《神圣的介入》(Divine Intervention)(2002)作為巴勒斯坦地區被提名的參賽作品,被送往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the Academy of Motion Picture Arts and Sciences),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學院拒絕了這部電影,理由據說是“巴勒斯坦不是一個國家(country)”。2006年,當巴勒斯坦電影人Hany Abu-Assad的電影《此刻的天堂》(Paradise Now)(2005)在同樣的獎項被提名時,學院接受了它,并將它的國家(country)視為“巴勒斯坦權力機構(the Palestinian Authority)”。
學者Edward在為一本關于巴勒斯坦電影的著作——《一個國家(民族)的夢想》(Dreams of a Nation)——所作的導言中說過:“巴勒斯坦人的整個斗爭史渴望被看見。”這種渴望驅使了過去十年來巴勒斯坦電影的新浪潮。巴勒斯坦電影在過去40年里已經不斷地革新自己,但是直到2000年開始的第二次大起義,它的電影才獲得國際的關注。并非因為它們的存在,而是因為它們表達了一種在社會、文化以及政治上的前所未有的態度。
在過去的10年里,世界各地成千上萬的巴勒斯坦信念的支持者——不僅僅是巴勒斯坦人——已經拿起攝影機,在數碼技術的幫助下,拍攝那些電影——關于巴勒斯坦以及今天巴勒斯坦人一如既往的苦難。他們賦予這些電影的獨特之處在于,通過歷史和社會事實去記錄巴勒斯坦人的斗爭、以色列的占領以及文化上的認同(cultural identity)。
研究巴勒斯坦電影的權威學者——Nureth Gertz和Michel Khleifi——在他們的著作《巴勒斯坦電影:風景、創傷和記憶》(Palestinian Cinema: Landscape, Trauma and Memory)中定義了四個不同的時期。第一個時期從1935年到1948年的浩劫(nakba)(或災難(catastrophe),指1948年巴勒斯坦人被武力驅逐出他們的家園)。第二個時期——“沉默時期(the epoch of silence)”——在1948年與1967年之間,其間沒有電影出品。第三個時期的電影產生于1968年和1982年之間的革命時期——其誘因是六日戰爭(the Six Day War)后西岸和加沙被占領,這些電影大多是由流亡在黎巴嫩的巴解組織(PLO)和其他一些巴勒斯坦組織所拍攝。第四個時期,開始于1982年,在以色列入侵黎巴嫩以及萨布拉–夏蒂拉大屠杀(Sabra and Shatila massacre)之后,直到今天。
有國而無籍(Stateless but national )
一位阿拉伯電影專家、加州斯坦福大學的研究人員Lina Khatib博士說,一部電影與歷史之間的關系是主觀的。她說,阿拉伯與以色列之間的矛盾是最明顯的例子,可以證明在好萊塢與阿拉伯電影中,同一個歷史事件被賦予了“不同的,經常是相互矛盾的解釋”。她說,每一方所建構的真相都產生于具體的、不同的歷史語境,結果就反映出那些不同之處。
巴勒斯坦新浪潮中的電影天生是政治的。它們是抵抗運動的影像建構,特別是2000年以后的時期。第二次大起義是巴勒斯坦人斗爭中的關鍵事件,在這個關鍵點上,一種建構國家(民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的方式發展起來,這種認同被社會與歷史事實所決定。接踵而至的一系列電影形成了新的浪潮,伴隨著巴勒斯坦人的聲音——在沖突中,這種聲音成為一種可能的選擇,不同于占據主流的以色列人的話語。
巴勒斯坦電影真的是一種無國籍的民族(國家)電影(a stateless national cinema),代表了世界范圍內在社會、經濟以及地理上分裂的9百70萬巴勒斯坦人——據估計74%的巴勒斯坦人是難民。穿越整個占領區,巴勒斯坦人幾乎一直沒有途徑去接觸電影——在第一次大起義(the first intifada)中,以色列關閉了所有的娛樂設施,包括電影院。以色列政府曾限制其占領區內人民的行動,并且扼殺他們的文化成果,禁止文藝作品的公開展示和有關文化活動的集會。
定義巴勒斯坦電影并不容易。在一篇文章中,在貝魯特出生、英國長大的電影人Omar al-Qattan問到,除了父母是巴勒斯坦人之外,到底什么讓他成為一個巴勒斯坦電影人。他說,他與巴勒斯坦的關系是一種道德上的必要(an ethical imperative),為此他擔負起家族歷史、文化傳統以及與其他巴勒斯坦人的友誼。al-Qattan堅定不移的信條是,他將 “所有與巴勒斯坦聯系在一起的電影”都稱作是“巴勒斯坦的”,“并不將這一稱謂限制在狹隘的民族(國家)主義者(nationalist)的界限內”。通過al-Qattan的定義,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陽光之門》(Bab el Shams)(2005)被認為是一部巴勒斯坦電影,盡管它由埃及人導演、法國人投資。
希望與絕望
《一個國家(民族)的夢想》的編輯Hamid Dabashi寫道:“一部巴勒斯坦電影的真正的主題在于指出它形成的根源,以及由此形成的獨特性格中的那種痛苦的傾向。電影世界并不十分了解怎樣去處理巴勒斯坦電影,這首先是因為它作為一部無國籍(stateless)的電影出現,卻有著關于國家(民族)的(national)嚴肅意義”(1)。這些或許在Elia Suleiman的新電影中被很好地反映了出來——《剩余的時間》(Time That Remais)(2009),他的巴勒斯坦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失蹤報告》(Chronicles of a Disappearance)(1996)和《神圣的介入》是另外兩部)。在這部電影中,他說觀眾要思考這樣的事實——非常簡單的事實——“時間正在走向盡頭”。
巴勒斯坦新浪潮中的電影建立在共同的關鍵的社會事實上,比如占領、無國籍以及為了回歸的權利的斗爭,以此建構一種國家(民族)(national identity)認同,超越于分裂的大流亡。以色列的占領和壓迫通過對檢查站、路障以及身份證的刻畫而被描繪出來。持續的無國籍和對一個民族(國家)(national)家園的渴望同時被表現為希望與絕望——滿懷希望的人繼續期盼一個主權國家(a sovereign nation);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如同Elia Suleiman電影中的角色——承受著挫折與痛苦。回歸的權利支撐著所有這些電影,如同那些電影中的角色試圖去消除他們受苦的原因,回到家里,重歸一種和平而安全的狀態。
第二次大起義讓人們看到了可能崛起的象征:亞西爾•阿拉法特(Yasser Arafat)、檢查站和路障,西岸的隔離墻和定居點的擴大。新浪潮中的大部分電影將場景放在西岸,在那兒巴勒斯坦人住在墻的后面,用于斗爭的共同的支柱是——無國籍、壓迫、抵抗和回歸的權利。自從以色列封鎖加沙地帶以后,就很難在那兒拍攝電影,盡管去年一部有力的長片發生在加沙——《艾麥德•阿凱爾》(Imad Aqel)(2009),關于在沖突中被殺的一個哈馬斯抵抗運動戰士。在被占領之下,伴隨著以色列的封鎖,在一個一貧如洗的地方,拍攝一部電影是某種成就,盡管國際社會的頭條新聞聚焦在這部電影是由哈馬斯投資制作的事實。電影中的四位演員后來死于鑄鉛行動(Operation Cast Lead)——以色列在加沙發動的22天的戰爭,從2008年十二月到2009年一月。
一種文化武器
Khatib所說的“具體歷史語境”的觀念可以聯系到另一種觀念,即:對關鍵的潛在的 “社會事實(social facts)”的認同。“社會事實”是法國社會學家埃米爾•涂爾干(Emile Durkheim)發明的術語。在他看來,社會事實可以同時是“客觀的、頑固的和持久的”,并且是理解集體意志(will)或意識(consciousness)、以及群體認同(identity of a group)的關鍵。涂爾干將社會事實定義為“其在行為和思想方式上具有獨特性,這種方式的影響被強加到個體意識中……甚至,用以代表這些構想(conceptions)的象征符號也依據社會類型的不同而不同”(2)。
在巴勒斯坦新浪潮的電影中,通過歷史的與政治的方式,電影和現實的關系被轉變為制造一種文化武器,在現實中同樣扮演著抵抗的角色。這些電影是被壓迫者的歷史語境。
在倫敦或紐約的時尚人士中,很少有人知道他們從H&M或Top Shop購買的kuffiyah圍巾的政治含義。在浩劫時期,kuffiyah多少有些巧合地成為巴勒斯坦人團結和抵抗的象征。這是文化上的偶然。在以色列建國以前,巴勒斯坦是一個農業社會,土地與稼穡是巴勒斯坦文化傳統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在浩劫中,當猶太復國主義者摧毀村莊、巴勒斯坦人離開家園的時候,農莊是最先被破壞的。而那些離開的農民往日就戴著kuffiyah,以此讓自己免受夏日的暴曬與冬天的寒冷,勞作在他們的莊稼地里、柑橘林間以及橄欖叢中。在新巴勒斯坦電影中,kuffiyah是回歸的象征。
另一些象征符號是原始的巴勒斯坦地圖(1948年以前)、土地本身以及巴勒斯坦人的旗幟。歷史表明,作為人類,當我們的聲音和行動都無法傳遞出我們之間的認同的時候,我們依賴于符號(在法國,如果沒有法國國旗,大革命紀念日(Bastille Day)會變得和今天不一樣)。而在新浪潮電影中,巴勒斯坦人的旗幟是團結、抵抗以及國家(民族)主義 (nationalism)的最早的象征符號。
比如在Suleiman的《神圣的介入》和Abu Assad的《此刻的天堂》中,電影建構的基礎是將電影角色同以色列占領下的氣氛以及被占領區的風景聯系起來;這創造了一種語境,使他們成為電影敘事的一部分。《神圣的介入》中,在那個幻想的戰斗片段里,主角的女友被包上一塊kuffiyah,仿佛她參加了同以色列士兵的戰斗并且消滅了他們。如果沒有kuffiyah,這里的潜台词很难被女性主义者所理解。無論如何,kuffiyah將巴勒斯坦人身份的同一性戴在了她的臉上,她變成了巴勒斯坦抵抗運動的一個象徵符號。
這些電影同樣都確認了一種一致的集體目標:回到家園。但《神圣的介入》可以被解讀成一個關于國家(民族)(national)抱負的破滅的寓言,而《此刻的天堂》則可以被看成一個關于決心的更大的寓言。在巴勒斯坦裔美國籍電影人Jacir的《這片海中的鹽》(Salt of this Sea)(2008)中,主角Soraya是一個布魯克林出生的美國青年,同時也是一個固執的巴勒斯坦難民。她一直試圖抵達在加沙的她祖先的家園,去面對她個人的身份和家庭的歷史,并且盼望著能夠收回她祖傳的家園。作為歷史學家,Issam Nassar說過:“1948年巴勒斯坦人被強制驅逐而流亡,以及最終在中東地區建立起來的各個難民營,代表了一種語境,在這種語境下,老巴勒斯坦人的地方和公共事務都轉變成了民族(國家)主義者的(nationalist)事情。”(3)
新浪潮的電影人成功地構建了一種巴勒斯坦人的國家(民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這種認同超越了流離失所的分裂;他們讓電影成為重要的媒介,去記錄和保存他們斗爭的歷史。關鍵之處在于,他們保存了巴勒斯坦人的阿拉伯方言——考慮到巴勒斯坦居民的分散,做到這一點并不簡單。阿拉伯裔的美國記者Nana Asfour說:“把巴勒斯坦電影聯系在一起的東西是語言——巴勒斯坦人的阿拉伯語,主題——巴勒斯坦人的生活,以及每個導演的渴望——想要以巴勒斯坦人的方式去拍攝他自己的鏡頭。”(4)
我最近在貝魯特遇到Elia Suleiman,他正在宣傳他的新電影《剩余的時間》——去年曾在嘎納首映。他認為巴勒斯坦電影人多元化的聲音是值得傾聽的。“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說阿拉伯和以色列之間的沖突是整個世界的縮影,還是說整個世界是巴勒斯坦的縮影。巴勒斯坦正在全球范圍內成倍增加,并產生出了越來越多的巴勒斯坦。我覺得如果你去秘魯,你同樣會發現正在苦難中的巴勒斯坦。”
(1) Hamid Dabashi, ed, Dreams of a Nation: On Palestinian Cinema, Verso, London, 2006, p 7.
(2) Emile Durkheim, The Rules of Sociological Method, The Free Press,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38.
(3) Issam Nassar, “Reflections on Writing the History of Palestinian Identity”, Palestine-Israel Journal of Politics, Economics and Culture, 8:4/9:1, 2001.
(4) Nana Asfour, “Reclaiming Palestine, One Film at a Time”, Cineaste, New York, summer 2009.